文|蘇凌 提供|裏路文化
過來人告誡,馬蘭市場得早去。預約了隔日早上六點的計程車,司機拜託再拜託:「不能晚一點嗎?」
第二回再到馬蘭市場,放過自己,六點二十出門,伙伴說拜託有差嗎?我說有,清晨的時候,多躺一分鐘都是救贖。
我在那斤斤計較,鐵皮早餐屋內的大姐,四點十五就抵達市場,帶著她四點前在家裡煮好的紅茶和肉羹——所以大姐到底幾點起床?「一點半。」好熟悉的數字,不就是我昨天的睡覺時間嗎?粉漿蛋餅五點半就有得吃,這還算晚了,十年前接下攤子的時候,人吃得更早,五點未到,就要餵養附近高工的學生,還要一路伴著市場攤販及買菜客到中午。
大姐說的每天,最後一桶麵糊該何時打,都是選擇。開始這小吃生意的婆婆,做了四十年,才問大姐願不願意接手,她說有個男子,從國中吃到五十歲,「我要是沒接他就吃不到了。」這一接手,何等隆重。
早餐屋旁鐵皮牆上,其中一張資金周轉廣告單,只剩被「馬蘭店住售五百萬」蓋住的那一角尚未泛白,又再覆上一張歪斜的「日仔會簡單借輕鬆還」,撥款對象:八大、攤販、粗工——以體恤之名。
露天菜販倚牆生起,有位太太急急走來,要了攤上每種野菜各五十塊好做水餃,她問這袋鋸齒緣葉片的青菜為何?攤販們倒是忘了,一個問一個到四公尺之外,才獲得「Aluma」一解,這群小販串連自成互助會,有問題就大聲喊,另一頭肯定有人答。
頭戴仿GUCCI 鴨舌帽的阿姐,自詡為阿美族語翻譯官,示意大家別嚷:「這個中文叫做『小葉非禮』菜。」——事後一查,還真叫做「小葉灰藋」。另一把菜,她說是「葉下紅」,發音不準之事,我見多了,回家後自主更正,輸入了「月下紅」卻無搜尋結果,才發現紫背草葉背呈紫紅色,真有俗名叫做「葉下紅」。
太太打算包入餃子內的,還有龍葵,「Tatukem,大頭根。」翻譯官表示,以及野莧菜,「Kalipang,咖哩幫幫。」——翻譯愈來愈可疑。攤上保存食也賣得多,這罐醃魚,魚是兒子釣的,媽媽把牠醃了,「煮湯加一條,魚可以不用吃,湯很——好喝。」肯定是極好喝,否則不至於激動到破音。「那個叫『機掰魚』。」翻譯官自另一頭發言,「很多刺,很機掰。」
一人顧一攤的基礎販賣單位,在這道鐵皮牆前並不明顯,桌子旁總是圍著太多人,要買個菜,常不曉得主人是誰,翻譯官阿姐於焉開啟浩大解釋工程:「這個比我屁股大的南瓜,主人是她;那個辣椒,是他醃的;小米是這個人種的;牛皮菜是我的,隔壁的隔壁那把蔥也是我的。」「我的菜本來放在這裡,但是喝酒最大,菜放到旁邊。」她面前那張印著ㄅㄆㄇ123的兒童折疊桌,放上一鍋湯,幾個碗和塑膠杯,桌底有三支維士比空瓶,「湯的主人在這裡,保力達的主人在那裡。」湯的主人是個越南華僑,保力達的主人是客家人,坐在那滑手機的是漢人,「我們這裡是聯合國。」聯合國永續發展目標,就是當阿姐高呼「早安杯!」大家便舉杯乾了補血用的保力達。阿姐說,如果警察來,她必須跟警察堅持:「給我一瓶,再抓我。」
上門寒暄的,都要比客人多,住附近的大哥帶孫子來晃晃,嘴角有個傷口,阿姐表達關心:「你被老婆親到流血啦?」使他不得不回嘴:「妳親的啦!」才睡醒,就被逼著精神起來。聽大家正談論某小姐未出嫁,大哥插上一嘴:「誰還沒嫁?我還沒結婚。」
「你有孫子了你。」
「我今年還沒結婚啊。」
聚集最多人的,大抵是這位被旁邊叔叔捧為「馬蘭第一美女」的大姐之菜攤,這稱號她不怎麼喜歡,「菜市場之花」倒是可以,還自行簡稱為「場花」。
場花賣菜二十年,位置漸漸固定在電線桿旁,這裡正好有個變電箱台階,方便眾人倚靠歇坐,過去露天攤販擺的範圍很廣,不似現在一攤獨大,四處都有小小的群聚,「不過很多人都mapatay了。」過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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菜場搜神記:一個不買菜女子的市場踏查日記
作者|蘇凌
出版|裏路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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