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沒有寫過日記,沒有留下什麼手寫貼膚能把掌邊染上原子筆色的本子,不管是讀書時被逼著寫的週記、暑期日誌,沒有被逼卻也說不上多熱衷的交換日記,因為沒有寫進心裡也不夠日常,多年後再回頭看,那些只是日子,不是記錄,更不是記憶。
開始認識死亡,像是在街角撞見了陌生人,比如最早時讀到的死亡,幾乎全來自同學與課內文章中的他人,他寫了自小帶他的阿嬤離開、她也寫了親如兄長的鄰居哥哥意外離世⋯⋯在讀了沒有成千也有上百的死亡後,在自己也開始以一本、一本的散文靠近某些現場後,我更理解沒有任何死亡能被作文與真正記載,那些百千萬字的重現與重整,都是創作;亡者沒有紙筆、沒有時間,只有觀眾能以虛構補足死亡的內心活動。
因此每一次,當我親身遇見死亡時,總感覺身在一部紀錄片中,從遠到近。許多年前看的電影《百日告別》,並不是看的時候會在影廳無聲痛哭,淚水從臉頰滑進衣領的那種存在,卻像啟蒙般,將死亡降臨時的感受拉到了更真實的現場,意識到死,得從死的那一天開始算起。
父後百日,我終於能寫下一些關於自己的字。
photo © 曹雅晴
早在父親的死亡到來之前,死氣與臨終的影子已拖得太長,斷開了我逐漸找回真正說話能力的路,將我一瞬拉進了他的片場,如同其他人,總在逼我創作。沒有人可以為別人的死亡代言,我好想這樣回答那個才是真正無法說話的父親,關於他如何走到這一步,沒有人比他清楚,看得再近都是旁觀。我只能說說在這百日間,自己的身與生。
夏天與無父的日子一起開始。不知怎麼我開始察覺到喉間總有永遠吸不完、嚥不進的鼻水,抗組織胺和洗鼻器、鼻噴霧與中藥,我試了無數方法、去了許多診間,沒有得到任何有用的診治,也沒有人可以診斷。這團其實(可能)並不存在的鼻水,並沒有影響我的生活,最多就是在這後疫病的年代,讓人擔憂我是否帶著什麼病毒。在一場像是大地遊戲,前一晚就得開始準備的大型健檢結束後,沒有紅字的報告上,我忽然才意識到自己無病,只是怕死。怕誰死了又再比怕自己會死,再多上一些。
這個夏天,我從醫院走到火葬場、從殯儀館到寶塔,因父已離妻也無子,我一個人揹著「女兒」的透明名牌,走得無比壓抑。當所有儀式完結,所有佛經都(可能)迴向後,我在下山的路上、回到自己家的公路上,開始一聲一聲吸起鼻子。
每一天都比前一天吸得更用力,有時肋骨與前胸都隱隱痛著,自律神經總是在努力告訴每個人別太神經。我的神經與我也是後來才明白,紀念與創作、悼亡或者梳理都好,從來沒有人可以逼另一個人寫下,日記當然也是。
我還是不會寫日記,但如果有人想為我的死亡創作,不論快慢,請先不要害怕、也不用麻煩,沒有什麼事情,比活著的人能好好呼吸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