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車開到海邊,取下浪板,打蠟、檢查腳繩。走向沙灘,觸摸水,讓水觸碰身體,讓水在身體內外湧動。划水,越過水,將手臂的動能轉換成位能,直到水的寧靜區。雙手拱起,坐在板子上,等浪。
人在海上,馬在山中。
總覺得日文的「波乗り」比起「衝浪」更接近人與浪相處的本質。人在海上、被浪打翻、歪爆、嗆水。學習風向與地形、月與潮差的關係,就更理解在大海前,人乃終極的受詞。浪的大平衡進入人的小平衡,直到內與外再無分別,也許,直到十幾年後的某天,人進入浪管之中,體會那被稱為綠室(Green room)的無我空間。
南風微微吹過防風林,午後浪轉斜切、細碎,遠海烏雲不動,雲,只在一定高度上堆積。那是聚積著雨氣的雲,陽光一現,人又回到岸邊,補充水分,一隻小黑狗跑來,聞聞手臂,又把鼻子挪開。
都說愛斯基摩人有五十六種形容雪的詞語,但是老浪人說浪的方式只有一種:「傍晚,浪會好。」接著點起一根菸。我們又拿起板子,準備下浪。
浪,無可說明,也就無關言語。
然而不盡然如此,當人進入寧靜的等浪區,而好浪遲遲未至時,言語就一無遮隱。一個短板上班族說「辭了啦,和你老闆說,你要去峇厘島衝浪一年。」划水往更outside,一位長板少年,則正與另一位傾心描述心儀的女子──「你不要看她黑黑的,越看越耐看。喔,她穿真理褲時屁股超翹的,而且你跟她說話,她會一直盯著你看,幹真的受不了。」
有時,在言談間,人就這樣錯失了一道好浪。
大學畢業後我開始往宜蘭烏石,和觀光客一起租一天400元的厚重練習板,蟾蜍般地划水、起乘。接著往台東都歷、北東、小漁港,受幾次離岸流洗禮,最後回到台北,偶爾往雙獅浪點的小屋報到。大多數在海上的時間,都在等浪。
浪人,無論在海上或陸上,經常都在等浪。
浪人就是等著去等浪的人。
天黑了,人們順著最後一道關燈浪,收板上岸。「漂流者pizza」閃爍起串燈,衝浪音樂在省道另一邊響起。而我回到安靜的衝浪小屋後院,用電鍋料理全聯買來的牛肉片、雞蛋、玉米筍,一個人讀著洛爾迦的詩:
「月亮升起的時候,
大海淹沒陸地,
而心,像一座小島
在無窮裡。
沒有人會吃橘子,
在滿月的光裡。」
大海淹沒陸地,
而心,像一座小島
在無窮裡。
沒有人會吃橘子,
在滿月的光裡。」
突然想到,倘若有一人右頸長期落枕,他會覺得左邊的世界是世界的全部嗎?一用力就會帶來疼痛的地方,會否因此而逐漸不復存在?雖然我們雙腳立足於大地,但是稍有不慎,人也可能不明不白置身浪中。先是疼痛,然後欣然接受。
因為人在海上,馬在山中。改寫自García Lorca《夢遊人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