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Y MILO TIN】布先綠洲——母親領著我上菜圃的時光

09.25.2023
#南洋回憶 #馬來西亞 #市場
文、圖/傅文豪

彼時的家,聽說也是填土後所開發的地段。父母親在離家不遠的廢礦湖邊耕種,繼而開小「Van仔」把農作物運到「巴剎」販售。父母忙務農而無暇看顧我,只好時而只好把我托在外婆新村家撒野,然我更喜歡跟隨著母親到菜畦。

河濱旁的菜圃記憶

二〇二〇世紀大疫掀起一股身心靈風潮,全民流行在宅運動。封城時期,病毒傳染不分國籍,鎖國的鎖國,馬來西亞亦是。二哥捎來消息,病毒大軍臨下,勤奮弘毅的客家母親被迫暫且擱下「貪財貪財」的妄念,平日興隆的麵攤生意遂跟著休息。蕭遙天馬來西亞作家,有「天南一枝筆」之稱。筆下的南國,吹的是熱帶風,吹得大家昏惑慵憊;母親才不管吹什麼風什麼雨,她是從未停下的。在宅的她每日擎著智慧型手機觀看健身操影片,久而久之便能跟著跳。說來幽默,其實我從未見過跳健身操的母親。興奮得臉上發光的她,在視訊裡跟我說,衣櫃裡若干褲子已不適穿,病毒也把些許體重給帶走了。

彼時的室友阿蓁也迷上跑步。台灣永和的家不到一公里外有一處叫仁愛公園的操場。一日夜晚深覺無聊枯燥便同她和另一室友阿維沿著永貞路跑到了操場。我跑著跑著,抬頭看,路燈燁燁,但夜裡的城市無星。那樣的夜晚會想起《馴羊記》的西藏星空,渴望著「整片夜空的星光會像雨一樣」將自己淋濕。我很喜歡徐振輔的文字:「異域的魅力根源,或許正是一種無歷史的錯覺,讓我們誤以為真有什麼地方能夠擺脫時光的鏽蝕。」操場上,市民們有序地跟著分隔線慢跑,成一循環。在一旁休息時往操場張望,一圈一圈在移動的人,像是城市綠洲裡風馳電掣的小太陽系——彷彿大家都原地不動時,整座城市就會陷入闃寂的永夜。

日子久了,阿蓁不跑了;已忘了是誰先提議,我們在環河西路河濱公園找到了新玩意兒。假日無雨的黃昏是我們永和一家三口出動的絕佳時機。街巷裡牽了YouBike,我們仨就往公園騎去。越過橫移門再往裡騎就可以看到一整片的河濱綠地,在城市裡享有這樣風景不易。粉橘晚霞染一片天,後方的「蛋黃」會追著你。往古亭的方向騎去,左方臨河處偶有菜圃;這樣的地景會讓我憶起小時候父母親領著我上工的時光。
 
 

Van仔、巴剎與走鬼

舊日的近打谷位在馬來西亞霹靂州。(Kinta Valley)有許多繁華錫礦小鎮,家鄉布先(Pusing)亦是其一。二十世紀末國際錫價崩盤後,留下了大大小小的廢礦湖,有的已填土發展成社區,有的適合務農。彼時的家,聽說也是填土後所開發的地段。父母親在離家不遠的廢礦湖邊耕種,繼而開小「Van仔」把農作物運到「*巴剎請見最下方「 馬來語小辭典」。」販售。父母忙務農而無暇看顧我,只好時而把我托在外婆新村家撒野,然我更喜歡跟隨著母親到菜畦。

務農辛苦,採收時節,我必加入父母親的行列,沿著一排一排的畦溝採辣椒或羊角豆(台灣稱秋葵)。口渴了,我會跑到「Van仔」找水瓶——一個鐵製的大水瓶,外型像時下釀梅酒用的玻璃罐,寬瓶口,也配有一圈鐵提把。下雨時,斗大的姑婆芋葉即是我的傘;人有三急時,隨手拈來的葉子是衛生紙。連泥土的蟻穴,我可以玩上一天的。我也喜歡雨後的積水,蟾蜍會在小水窪下蛋——那些小蝌蚪久而久之居然會長腿!我可迷戀進化了;住隔壁的同學都會跟我炫耀他們家買了最新一集的《數碼寶貝》。但母親說讀書人不許看《數碼寶貝》。哪個小孩喜歡寫作業?縱使怎麼玩怎麼跑怎麼鬧,我始終無膽靠近廢礦湖邊一個彷彿日光永遠無法照進的廢棄豬寮。隔壁果園的叔叔說豬寮是肅清大屠殺時期,日軍進行種族滅絕的刑場。撇開此說的真實性,但凡瞥見豬寮頹牆壞壁的模樣,再加上繪聲繪影的殖民故事多番縈繞,人人皆快步繞過此地。

每日的黃昏,一籮一籮的作物到家後要準備「沖涼」。遇水的蟲兒霎時湧出,活鮮鮮地,嚇得我無膽靠近。我只能呆呆地望著母親替作物們洗澡了。街坊們也趁這時登門選購最新鮮的蔬菜。這菜當晚下鍋清炒最鮮甜;不須風騷花俏,調味過甚恐糟蹋這剛採摘的鮮。隔日天未明,巴剎已漸漸喧嚷起來。主建物外,母親蹲坐,在地上把麻袋鋪平,然後陳列作物其上。我和二哥躲在母親身後,看著人來人往。客人彎腰挑選蔬菜後,母親把菜擱入秤盤,再俐落地用報紙和桃色塑膠繩包裹。母親東張西望,手卻未曾停下。她像是草原上的羚羊,我們倚著她啃草,稍有風吹草動,她便要帶著我們逃了;果然,不遠處傳來:「走鬼啊!走鬼啊!!」二哥總是開始放聲大哭那一位。母親臨危不亂地把「家當」收一收,登上「Van仔」,我們才算安全。長大後才發現,所謂的「走鬼」是遇到執法人員時,非法攤販之間互通的暗語;如今逛一逛巴剎,若聽到遠方的騷動,難免還是會怔營不安——這「走鬼DNA」是否已深植於我們一家的血液中?
 
 

宇宙最強者是傅家的何月雲

猶記得那時家裡有一位很常登門的中年男士——那時是父親的豬朋狗友之一——總會在家同我們下象棋。象棋收在客廳的咖啡桌底下,掀開純白蕾絲桌布就會找到一盒月餅鐵盒;紙棋盤、棋子皆散亂地躺在鐵盒裡,並無楚河漢界之分。除了下棋外,週日亦即賽馬日,他們都跑到別處「刨馬經」。每每詢問母親有關父親的行蹤,她會面露不悅地表示他又去賭馬了,然後繼續埋頭於家務事。一日,母親像往常一樣獨自在菜畦做工。一位橫眉豎目的男性,手持巴冷刀無鞘的彎刀,為印尼、馬來西亞及汶萊常用的傳統工具,也會被當地幫派、強盜用作武器。,怒氣沖沖地闖入菜畦,討債般用刀指著母親!我無法描述這件事的細節,因為我不敢再盤問母親。但那一夜的畫面讓我畢生難忘。

母親坐在外婆家的走廊,外婆和阿姨在一旁安慰:「沒事了。沒事了。」小小的天井沒辦法把月光帶進這漆黑的長廊,我已看不清母親的臉龐。小孩也聽不懂大人們的對話,僅約略知道先前那位常登門的「老千」因欠下巨債而逃跑,「大耳窿高利貸債權人。」只好找上作擔保人的父親;偏偏那日父親不在。已見慣母親每日堅強不屈的面容,那一夜她像是一碰就碎的瓷器,抽泣聲迴盪。那日起,我們舉家遷至外婆家暫居,以防「大耳窿」再找上門。父親也南下吉隆坡工作,避一避風頭。至此之後,菜畦漸漸雜草重生,或許此時已被填土發展成新社區。

幸或不幸,母親毋須再奔命於「走鬼」和農婦的身分;但她步履不停,她一生中還當過工廠女工、割膠工人、自助餐小販、飯店房務人員、麵販、褓母等等。此時此刻,頭一次細數母親的勞碌經驗,顯得我多麼「草莓」與渺小。我甚至無法崇拜同鄉楊紫瓊在《媽的多重宇宙》裡扮演的王秀蓮。於我而言,這個宇宙最強者是傅家的何月雲,她毋須什麼裝置、功夫,真真切切透過多個職業支撐起整個家。
 
 

「你們知道farm-to-table嗎?」

大學畢業後,任職於一家吉隆坡的建築設計工作室。當時的老闆是一位品味甚好的「峇峇中國華人移民與當地人通婚所生下的混血後代,男生稱為「峇峇」,女生稱為「娘惹」。」後裔,是個不折不扣的享樂主義者。一次的員工聚餐,距離吉隆坡約四十分鐘的車程,我們到了市郊外一個位在貞德拜(Janda Baik)的農場。女主人麗莎放棄倫敦優渥的工作,回到這山谷中耕耘有機農場。不同於兒時的菜畦,建築設計出身的麗莎在這塊土地上搭建了高腳木屋;炎炎午後待在木屋乘涼也不覺悶熱。而麗莎用自家農作物做的西式料理是我吃過最好吃的。飯畢,麗莎帶著農場裡的狗和我們一同參觀菜園。看著一排一排閃亮亮的菜畦,霎時間,兒時的回憶如播放幻燈片,一幀一幀飛速地映於腦中。

長大後遷至吉隆坡工作,公寓三十層樓高,裙樓指多層、高層建築的主體底部,從外觀來看,整個建築物呈現「凸」字。上郁郁蔥蔥的袖珍花園有兩個游泳池;英國打工度假時期,最愛週末在海德公園散步然後觀賞全屬女王的野天鵝;如今騎著YouBike沿著河濱公園到古亭,才知道這一切原來叫都市規劃。拼命掙脫了小鎮生活,被丟到大人們大做文章的理想城市主義裡,偶爾還是會憶起模糊的菜畦,還有那施肥用的雞糞味,是永遠抹不去的。菜畦曾是寂靜小鎮的綠洲、家裡的經濟支柱,是小文豪的樂園。記得有一陣子友人們問我未來有什麼夢想時我都會回答:「你們知道farm-to-table嗎?」從未想過,終究是童年在作怪啊!
 
 
 
▴ 位在貞德拜的農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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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馬來小字典
Ibu 母親
Pasar 巴剎,指市場、市集
Kebun 菜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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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文豪
一九九一年出生於南洋小鎮——萬里望(怡保,馬來西亞),現居於台北。 視覺設計師,曾獲金點設計獎「年度最佳設計獎」以及「年度綠色設計獎」。 工餘以字與圖記閱讀、家鄉和生活。 IG:anthonyfoo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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