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我在戲院看了侯孝賢電影《珈琲時光》,是一部由日本松竹發行,為了紀念日本導演小津安二郎百歲誕辰、向《東京物語》致敬的日本電影。我卻是透過《珈琲時光》才回頭迷上小津安二郎的電影。我在那裡坐了一個多小時,最終因為店內未禁菸,對菸味完全苦手的自己只好忍痛做出告別的決定,還用桌上透明玻璃杯的白開水,配了一顆頭痛藥,才緩緩走去吧檯結帳。猶豫著要不要跟老闆坦承是為了電影而來,但最終決定藏好這個祕密,什麼也沒說。不去驚擾這小咖啡館的尋常午後,是我對這個空間場景最神祕的敬意。
直到2009年3月,前去東京觀戰「WBC亞洲區預賽」的機會,才突然想起,應該去找尋電影主角井上陽子經常去的神田神保町、一家名為エリカ(Erica)的小喫茶店。我對電影裡的陽子坐在店內靠窗的位子,跟老紳士一般的老闆點了牛奶的畫面記憶深刻,如果可以坐在同樣的位子,融入同樣的店內光景,短暫一個小時幻想成為陽子的模樣,不知道是什麼感覺?
那時,或許還沒有聖地巡禮這種說法,純粹想去看看。想去看看的微小慾望,慢慢累積成執念,變成非去不可的執著。
行前,大致透過網路查了一些資料,抄下店址「千代田區神田神保町1-32-3」,在旅行的小本子手繪簡單地圖就出發了。從御茶水車站沿著靖國通,右轉白山通之後,站在十字路口,瞬間跌入時空黑洞裡,霎那失去方位。杵在街邊地圖旁,對於日本地址的排序向來苦手,只好把範圍縮小再縮小,大致知道在那個框格裡面,就過了馬路,拐進巷子,直到一個轉角,遇見小小的黃色招牌寫著エリカ,木門木窗,門口有個賣香菸的自動販賣機。若不是電影的緣分,路過也不會特別注意。
▲位於神田神保町的エリカ,門口有個賣香菸的自動販賣機。
我在喫茶店對面站了一會兒,調整呼吸,畢竟推開那扇木門,就會走入電影場景——或許有位陽子坐在窗邊——那瞬間,真讓人心跳加速,手腳都熱了起來。
店內空間不大,吧檯有四個座位,另有八張桌子。桌與桌之間,看似互相打擾卻又保持適度距離,如我這樣的重度影迷看來,有恰好的疏離和靠近。牆上有兩幅西洋畫作,一部老式電視機,不是液晶螢幕的那種。燈座掛鐘與花瓶都有年紀,不是刻意裝老,是自然熟成的風霜。
紳士模樣的老闆負責外場,另一位女士站在吧檯內側,負責煮咖啡。我跟陽子一樣挑了靠窗座位,跟端著水杯前來招呼的老闆點了一杯熱咖啡。才一下子,老闆一手拿著托盤, 一手將熱咖啡、糖罐、一個尖嘴金屬壺的小份量鮮奶,以及薄薄一張白色手寫收據,依序擺上桌,動作嫻熟而從容,細微的移動都踩在精準節奏上,最後將托盤往胸口的位置直立收起,微微點頭說,請慢慢享用。
▲喫茶店的招牌熱咖啡,附上糖、鮮奶。
鄰座老紳士讀著文庫本
我偷窺他偷窺我寫字的樣子
隔壁桌是一位穿著格紋厚西裝、戴著呢帽的老紳士,正在閱讀手上的文庫本。我拿出大衣口袋裡的紅格子記事本,低頭寫字,想像自己是電影裡的陽子。吧檯那裡坐著一對看起來像鄰近居民的老夫婦,正跟老闆小聲交談。陸陸續續推門進來的客人,有兩名上班族模樣的西裝男,幾位穿著制服、狀似午休的OL。
比起他們的從容,我是個充滿心機的旅人,闖入熟客為主的喫茶店,想辦法掩飾我私心想要走入電影場景的企圖。隔壁那位看著文庫本的老先生,不時偷窺我寫字的樣子,我也趁勢偷窺他偷窺著我的樣子。眼神不巧對上時,他立刻拿起早就喝乾的咖啡杯,假意抿了一下嘴,我則是假裝清喉嚨,雙手摀住半張臉,偷笑。
原以為圓夢了,但某個微妙瞬間,意識到電影裡的陽子所在的喫茶店空間配置並不是這樣。吧檯的位置不同,大門的位置不同,但明明裡面的擺設一模一樣,老闆的穿著是電影裡面直接走出來的真人。究竟時空施了什麼魔法,霎那令我懷疑那些客人會不會也是突然來客串的臨時演員?
我在那裡坐了一個多小時,最終因為店內未禁菸,對菸味完全苦手的自己只好忍痛做出告別的決定,還用桌上透明玻璃杯的白開水,配了一顆頭痛藥,才緩緩走去吧檯結帳。猶豫著要不要跟老闆坦承是為了電影而來,但最終決定藏好這個祕密,什麼也沒說。不去驚擾這小咖啡館的尋常午後,是我對這個空間場景最神祕的敬意。
▲エリカ店外的十字路口,距離白山通步行三分鐘。
2013年3月,依然是WBC觀戰的機會,又去一次神保町。不知為何,這次站在エリカ對街,默默看著喫茶店,看見店內的人影晃動,默默安心了,也就沒有推門進去打擾。之後聽說連這間神保町的エリカ都在2019年3月歇業編按:根據網路資料,於2019年3月歇業的エリカ(Erica)總計經營長達52年。,兩家エリカ的經營者是兄弟,這是後來才知道的事。
神奈川近代文學館大窗邊
巧遇維安人員來回奔跑
2016年,同樣的3月,去到橫濱、造訪神奈川近代文學館,見到入口處的喫茶店,大片玻璃窗口,幾位熟齡紳士淑女們,在店內歇憩閱讀的模樣十分迷人,於是打定主意,參觀結束之後再來叨擾。直到推開喫茶店木門,才發現早先在店內的客人都離開了,不曉得是老闆還是店員的一位女士說,選自己喜歡的座位吧!我走到大窗子旁邊,發現往下俯瞰的紅磚階梯上,站了好幾位穿西裝、戴著無線耳機的維安人員。我在那裡吃著遲來的午餐三明治,一邊盯著窗外的維安人員跑來跑去的緊張氣氛,想像若是皇室成員恰好路過,像我這樣在高處偷窺的人,是不是也要被盤查?
▲喫茶店桌上擺著參觀券、筆記本和餐點。
在喫茶店拿出紅格子記事本,翻到上次造訪神保町エリカ當時手寫的短文,心想,這到底暗藏什麼線索啊?
直到吃完三明治,喝完咖啡,沒有任何皇室成員經過,穿西裝的維安人員一個口令之下迅速解散。
我想起,是不是該去エリカ看看?那時如果一鼓作氣從橫濱搭乘「一本直通列車直達行駛之意。」的東急東橫線回到都心,再換車去神保町,起碼是最後一次假裝自己是陽子的機會啊!就欠缺那一股作氣的衝動,真是惋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