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當代性別平權的論述下,使廣大女性背負強大剝奪感的「嫁」字,也引起性平專家與辭典專家的激辯。陳逸玫略帶無奈地笑說:「性平專家引領時代價值,辭典專家反映時代真實,一個領先、一個延遲,難有共識。」辭典專家畢竟不能創造語言,此題恐怕有賴更多社會共識凝聚在先。
還記得當年國文考卷上,「蛤蜊」的正確讀音是什麼嗎?考試高手都知道要答「ㄍㄜˊㄌㄧˊ」而非「ㄍㄜˇㄌㄧˋ」。但試問,寫下正確答案後,你真的在小吃店開口向老闆點過一碗「隔離湯」嗎?
語言明明是溝通的利器,為什麼有時卻淪為應付考試的工具?時代在走,字典不一定要有,當人們已漸漸不知字典為何物,說著只有自己人能意會的簡語,有一群飽讀詩書的專業職人,仍嚴謹地為我們記錄中文字的使用方式。
90 年前誕生第一本教育部辭典
當代著重思考台灣社會語境
目前在「國家教育研究院」內擔任「中小學學習型詞典編審會」召集人的陳逸玫博士啜一口咖啡,淡淡說道:「大眾可能覺得我們這些讀書人都關起門來定只有我們聽得懂的音,但『蛤』這個字放在『文蛤』或『孔雀蛤』,大家都能自然地讀(ㄍㄜˊ),到了『蛤蜊』反彈卻很大。」陳逸玫一語道破,大眾在讀某些字時存在著矛盾。過去的學者傾向導正,卻得到教育(考試)與生活脫節的結果。
「我會傾向語言的實用面,辭典應該要能反映大家的生活,無論是課業、工作或日常。」陳逸玫說完,笑稱這是個人想法,無足代表整個教育部的立場。
各位拳頭硬硬、想開戰公部門古板的鄉民,不妨先了解辭典的編輯方式。
「首先我們會找市面上大部頭辭典參考,它有收錄的詞義和用法大多跟隨,另外再補充新義、新詞,所以每部辭典會有七至八成的重疊性。」陳逸玫如是說。
▲ 陳逸玫(左)認為辭典內容應該要能反映大家的生活。
教育部第一本《國語辭典》(後稱「原編本」)為民國 20 年所編,重編後易名為《重編國語辭典》(民國 70 年完成),修訂後再易名為《重編國語辭典修訂本》(民國 86 年完成光碟版及網路修訂版,後陸續有修訂版)。一部辭典傳世超過一甲子,難以細究裡頭乘載了多少自八、九十年前沿留下來、現在已鮮少使用的字詞。
於是乎,陳逸玫擔任召集人的「中小學學習型詞典編審會」應時代需求而生。「會拋開過去基礎,重新從台灣社會語境去思考、收錄其中。」目前只是暫定名稱,已經撰稿一萬多條,今年剛開始審稿。「未來也會採線上發行,所以只要定稿一千條詞目,就會先公布一千條。」
考量到使用字典機率最高的族群為三至九年級學生,這次收詞的主要來源就是中小學教科書,另外也從「語料庫」取一般人常用詞語,雙管收詞。最後,才是參考過去版本的詞目釋義,「但也不會照單全收。」陳逸玫特別強調,足見這本「新」詞典的新意。
人類腦袋裝得下 17 萬條詞目?
語料庫技術電腦可自動辨識文本
語料庫是什麼?其實教育部自民國 80 年左右就開始建構,針對報章雜誌、書籍出版品等文本,大量抽樣,收集用例,再將用例中的詞語抽取出來,統計頻次。早年詞目收集全憑手抄,編輯委員的辦公室內堆滿手抄小卡櫃。電腦問世、Windows 系統尚未普及前,編輯委員使用古老的漢書系統輸入,連表格都只能用線段拼成。所以,古早的語料庫能收到百萬字就很了不起,對比如今,是億字起跳。一般民眾生活所需用詞大約是 2-5 萬即夠用。目前最新的《重編國語辭典修訂本》收錄有 17 萬條詞目,不只堪用甚至稱得上過剩。
現在語料庫技術,電腦已可自動辨識文本中大多數的詞條,甚至能透過學習,預判常共同出現的落單字為新詞,整體準確率頗高。除了加快收錄效率,目前編纂中的「中小學學習型詞典」無論收詞、建立詞意與詞性都由語料庫驅動,確實能調整現有辭典中的釋義。
其實語料庫概念早在 19 世紀的英國即出現。當時還在編纂中的《牛津辭典》作家賽門.溫徹斯特所著《天才、瘋子、大字典家》,描述一名精神分裂的殺人犯醫師,在獄中投稿了上萬詞條,吸引《牛津辭典》總編輯與之魚雁往返,兩人因而相知相惜的一段故事。就公開徵求全國人民投稿,將書籍文章中所見的句子與優美例句抄錄於小卡寄至編輯部審編,最後耗時 70 餘年,才完成舉世聞名的《牛津辭典》,共收錄 40 餘萬條字詞。
漢語辭典直到相對晚近才建立語料庫,或許也透露中西方建構「學問」的不同觀點。漢語辭典大多由中文系所學者組成,此批鴻儒大多視傳統經典為「正統」,來自普羅大眾的語料庫則相形見絀。
然而,台灣的語言使用習慣發展至今,辭典應正本清源或順應時代,兩派觀點仍處於討論階段,未定一尊。
▲ 陳逸玫擔任「中小學學習型詞典編審會」召集人,收詞主要來源是中小學教科書。
新詞彙編收錄浪浪、484、超取?
流行語至少得活五年不被淘汰
身為辭典編輯人員,陳逸玫起初也對某些民粹式批評啞口無言,但沉澱後再思考,有些指教也不無道理。「如果字典能記錄下每個時代的語言面貌,成為忠實的斷代紀錄,未來一字排開就會是一部豐富的文化史。」好比「滑」手機的「滑」,就絕非追隨古典沿革所能收錄,但在當代,早已是無人不知、無需解釋的用字。
挑戰的不只收詞,詞條釋義也得向當代價值取經。「結婚」,不能再定義為「一男一女」成立具有親密性及排他性之永久結合關係,「可能就要改成『二人』」。
而在當代性別平權的論述下,使廣大女性背負強大剝奪感的「嫁」字,也引起性平專家與與辭典專家的激辯。陳逸玫略帶無奈地笑說:「性平專家引領時代價值,辭典專家反映時代真實,一個領先、一個延遲,難有共識。」辭典專家畢竟不能創造語言,此題恐怕有賴更多社會共識凝聚在先。
又比如例句:「這名法官一身正氣,秉公判決,令人敬服。」問題出在哪裡?法官做份內職責,不該加諸個人觀感推崇。再比方:「犯人至今還未落網,讓警方不敢鬆懈持續搜捕。」——還未偵查前,不能將「嫌犯」認定為「犯人」,否則違反無罪推定原則。辭典不只收錄語言,也要胸懷當代價值。
不過一般百姓更關心的,大概是嘴上常說的流行語或簡語,像是:「浪浪」(流浪貓狗)、「484」(是不是)、「超取」(超商取貨)等,國家教育研究院自去年起也在網路公開徵求流行語等新興詞,編入「新詞彙編」,未來有望成為現存五部辭典之外的「第六部」。
▲ 陳逸玫進職場十八年後,為工作上所需的專業學養,又再回校園攻讀博士學位。
陳逸玫進一步解釋:「編辭典的慣例是收錄較穩定的詞,流行語和新詞不會馬上收錄,但實際上如果能活五年以上不被淘汰,就可能收入。」不過,辭典雖志在反映時代,但終究有「典範」使命,粗俗難登大雅之堂的流行語,例如多年前的「殺很大」,即使流傳超過五年也不會特別收入,任其流傳。
也有些舊詞生出新意,像是「暈船」在大眾間已具有溝通功能,辭典就該承認新用法的存在,如果流通不滿五年,就會收錄於「新詞彙編」中。
踏上聲韻學被當的職人之路
擁抱新事物,拒絕LKK
什麼樣的人會投入辭典編輯工作?陳逸玫的職人之路可說是始料未及。中學時就特別喜好古典詩詞的她,大學如願進入中文系,但對於聲韻、訓詁等文字學完全無感,她大方坦承:「我聲韻學甚至 30 幾分被當。」因為對就業沒有方向,又考進研究所,選了最帥的老師為碩論指導教授,以老師的語言學專長分析自己最愛的東坡詞畢業。
命運的轉折點發生在拍畢業照那天,她在系辦看到「教育部國語推行委員會」的徵人公告。民國 85 年,碩士生起薪 3 萬 5 千的優渥待遇,讓她隔天就參加面試,莫名其妙應徵上後,成為當時異體字字典的「小編」。
當年的做法,是要為每個正體字在 62 部古典文獻中找出不同的異體寫法。每位小編分到三部文獻和待查字,就開始進行手工謄錄。「你要從紙本割下,再貼到白紙上,割下的還要小心壓著,不然風吹就飛走。」她還來不及體會手工作業的枯燥,就先懊惱在學時跟古書太不熟,因為被分到的第一本文獻就要查四角號碼編注:將每個國字分成四個角,每個形都有其代碼,每個字就以四碼表示。,「只能趕緊學,不然連書都不會查。」
剪字工作一做就三年,手拙的她每年都想離職,工作無聊到她晚上還兼差當華語老師。就在最懷疑人生時,總編輯調派她做初審,審的就是「小編」們剪下貼上的資料。看似升遷,但為了批閱正體字與異體字的變化關係(部件易位、聲符更換⋯⋯)她又手忙腳亂補修文字學。
▲ 社群軟體的工作群組內,陳逸玫與同事之間的討論絡繹不絕。
「很多專業學養是跟著工作一步一步補救、慢慢養成的。」熬過初期的徬徨,她也漸漸找到徜徉字海的樂趣,工作十八年後,她再次為工作「惡補」,直接攻讀了一個博士學位,對文字工作的熱情,愈陳愈濃厚。
「特別敬佩我入行時的總編輯曾榮汾博士,他把時間都奉獻在辭典編輯,對於教職升等非常吃虧。」最早提出網路辭典構想的就是曾總編,當時陽春的編輯軟體也由他自學寫出。前輩珠玉在前,影響陳逸玫日後對於能輔助編輯的資訊科技都懷抱開放心態。
她表示,「就好比維基百科剛問世時也受到不少人抨擊,任何新事物或許都有缺失,但只要善用正面價值都是加分的。」
雖然生活中對於錯別字和文件排版特別敏感,女兒傳訊息不用標點符號也讓陳逸玫處處刺眼,但她是這樣鼓勵自己的:「每個時代都有習慣的表達方式,不包容,只會顯得 LKK 啊!(笑)」
✎ 編注:「詞典」收錄較小單位的字詞,「辭典」收錄更多可寫於篇章的單位,例如成語、俗語、俚語、短語。目前教育部已發行的五部皆為「辭典」,編纂中的「中小學學習型詞典」因收錄單位較小,故為「詞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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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逸玫
小時愛畫畫、愛徐志摩,高中想當記者或室內設計師,最終從辭典小編變成老編。現在平凡而專注,能讓老僧分心的,除了人類家人,就是一雙毛孩了。如果有天不編辭典,會再多養幾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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