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用最快的速度闖進了古北口車站,在人群裡橫衝直撞,手還死死地壓著皮包。遲到了,她的父親肯定等得不耐煩,很有可能已經開始晃來晃去,她必須回家,一定得趕上這班車。她在人龍的末尾停下,警衛懶洋洋地揮動交通指揮棒,正好擋在她的保暖大衣前,一左一右,讓她不得不慢下來。「我在趕時間。」她哀怨地說。
下樓時,她快步踩過太淺的台階,再閃過迎面而來往反方向的人山人海,每個人都緊抓著自己的包包不放。她喊著:「借過!」,但已經五點鐘了,正是古北口最擁擠的時刻,列車到站竄出了更多要走向出口的人群,她被洶湧的人潮向後推到了牆角。
等到她下完樓梯時,車門已經關了,更正確地說,早就離開了車站。
「我買了些蔥回來。」比方她母親這樣說。
「然後呢?」
「我要來煮點湯。」
「然後呢?」
「然後我們一起把它吃掉。」
「然後呢?」
「然後你就要上床睡覺,別再問問題啦。」
火車站人擠人,有個燙頭髮的中年婦女坐在她旁邊,撥弄著皮包釦。他們對面則是一張黃色的廣告,上頭有隻咧著嘴的傑克羅素㹴犬,正跳起來試圖抓住像是地球的球體。那球太大了,潘懷疑狗根本沒辦法抓住它,而只會毫髮無傷地從牠的鼻子彈開。
我們會一起抵達目的地的
又過了十分鐘,才接著傳來廣播:「各位乘客,下一班列車將會延後進站,感謝您的理解。」這列車可真讓人驚豔,才剛剛上路兩年,擁有尖端科技的配備。車門轉開時就像一張高歌的嘴巴,同時發出歡快的鐘鳴聲,在二十秒後分毫不差地關上車門。已經有二十六條路線完工了,還有其它十條正在興建中,世界上沒有其他地方可以蓋地鐵蓋得那麼快。
已經半小時過去,人潮漸漸湧入,像無頭蒼蠅般亂竄,每個人都面露不悅、裹在厚重的外套中。每隔大約十分鐘,廣播員就會重新複誦一次:「各位乘客,下一班列車將會延後進站,感謝您的理解。」
兩位年輕男孩解下外套鋪在地板坐了上去,其它人紛紛開始跟進,越來越多人依樣畫葫蘆,都坐到地上。
潘的腳開始麻了起來,扭了扭自己粉紅靴子裡受寒的腳趾。她注意到已經好一陣子沒有人進站了,他們應該叫乘客打消念頭別進來了。
月台有一名穿著亮藍色外套的男人,率先發難想要離開。怒氣衝天的他帶領了五六個通勤旅客往樓梯回頭走,對著通道門砰砰拍打,鋼製通道門上頭有著錘印的霧面,紋風不動。
其中一名警衛肯定是找了把梯子,因為突然間他的臉跟身體冒了一截出來,從障礙物後方往裡頭掃視。
「我們很快就會讓列車復駛的。」他好聲好氣地說。大夥的怒吼此起彼落,他同情地點了點頭。「我理解。」他說:「大家都累了,我也累了。你們想回家好好吃頓飯、休息一下,我也是。請保持耐心,我們會一起抵達目的地的。」
然後他舞動起自己的臀部,惹得大家一陣哄笑。自從地鐵系統營運以來,政府聘請了許多年輕貌美的女子隊伍,讓她們穿上緊身的裙子,跟胸前綁著紅色帶子的襯衣,上頭寫著「列車女神,為人民服務」。每當尖峰時刻,她們會站在月台上扭動屁股,唱著千篇一律的歌曲:
潘可笑不出來,父親還在家裡等著她回去煮晚餐,現在他應該在客廳裡焦急地來回踱步,她沒關電視,希望整個下午可以讓他有所消遣。但他最喜歡的節目一小時前就結束了,誰知道他接下來要做什麼呢?點起暖爐?還是不斷地拿頭撞牆?「謝謝您的合作,請排隊、別推擠
做個文明的旅客,為自己好、也為別人安全
我們一同抵達目的地。」
她拿出地鐵卡,對著門揮舞,門上頭閃現了紅色的X。「讓我們離開!」她怒吼著,但警衛的臉早就消失了。
那天晚上他們小心保持彼此的距離睡在外套上,每個人用報紙鋪的範圍成了一座座孤島,頭則用提袋枕著。燈沒有熄過,有個小寶寶整晚發出尖銳的呼聲,但卻沒有哭出來。他們實在沒有管道跟外界聯繫,但在地道西邊最底端廁所佔到一塊地的潘還是盯著手機的動靜,看著時間從11:10 跳到4:30,再變成6:32。一想到父親,她的胃便焦慮地糾結在一起,或許哪位鄰居會留步看一看他的狀況,她猜想著,畢竟同樣的事之前也發生過。
早上八點鐘的時候,兩名警衛又出現了,這次從旁邊寫著「員工專用」的小門走出來,門整夜都是鎖死的。第一位警衛推著推車,上面堆滿泡麵以及裝滿熱水的大熱水壺。每個人都分到了一個碗、一枝牙刷、還有一小塊肥皂,裝在小小的袋子裡,上面印著白色的大字:「人道援助」。
「維修還在趕工。」他簡短扼要地說明。
有位男人站起身,他穿著髒兮兮又有反光條的工作服,看起來應該是清掃大街的清潔員,對這個說法很不滿意,高聲反擊了起來:「你不能這樣搞我們,我們還有事情要做呢。快放我們離開!」
第一名警衛遺憾地搖了搖頭:「乘客下車的車站,必須跟上車的車站不同才行。規則手冊裡都有寫。」
第二名警衛則往前貼了一張紙,上頭用列印的字體寫著:
其中的一角押上了紅色的戳章。「由於發生技術故障,古北口車站的列車將會延誤。我們保證會將乘客送達目的地,感謝您的配合。」
「讓我們跟你一起出去。」另一位男人說,指著兩個人剛才走進來的門,而第三名警衛則推了下一台車進來。
「沒辦法的。」第一名警衛說,他拍了拍「員工專用」的牌子,然後開始擺出放著塑膠餐具、毛巾還有餐巾紙的托盤。其餘的乘客聚集在一起,追問好多問題不放:還要多久?到底是怎麼回事,能不能說更清楚?他們的車錢可以退款嗎?
但他們千篇一律只回答一句:「我們會將您送到目的地。」他們會給大家的至親摯愛捎去訊息,也會確保大家工作的單位都有收到通知。
有名青少年往門衝了過去,第二個警衛拿出電擊棒應對,先是揮舞一圈,然後就朝著他招呼過去,年輕的男人就這麼倒在地上,低聲地哀嚎起來。
「看你逼我做了什麼?」警衛生氣地說。
不過花了幾分鐘,幾個男人就在月台的一邊搭起小小的補給站,上頭準備好充足的豆漿、餅乾、泡麵、圖畫書、鉛筆、還有一疊疊觸感粗糙的黃色毯子。「感謝各位的配合。」離開前他們還向群眾說:「我們很快就會送各位上路。」
那天有兩名青少年想要翻過地鐵的閘門,但馬上就被站在外頭的警衛喝斥,透過縫隙只能隱隱約約看見他們揮動著電擊棒。「下去!」他們大聲喝斥,對寫著「禁止攀爬」的標語比劃著。
潘跟其他人試著站在入口旁邊,不斷怒吼著:「讓我們出去!」他們製造的混亂讓他們感受到暫時的解放,卻也帶了幾分恐懼。潘想起了祖母,她去世的前幾年也變得像這樣,解放所有壓抑的人格。她會在超市裡脫褲子,直接當著鄰居的面罵他們邋遢。整個抗爭讓潘的頭好痛,而警衛的不為所動,最後也讓大家團結的力量慢慢弱了下來。
第二天列車還是沒有來,大家可說是困惑得不行。站內廣播還是說著一樣的台詞:「下班列車將會延後到站,謝謝您的諒解。」
「快來了。」旅客們交頭接耳著:「一定很快就好了。」或許是哪個零件需要叫貨,有些人想起來列車是在德國製造的,德國送零件過來要多久呢?
第三天的時候,穿著藍色大衣的男人走進了隧道中。「我們也該這麼做。」一名叫阿俊的男人說。他在鞋子外面綁了塑膠袋,隧道裡頭相當潮溼,晚上他們可以聽到水滴聲。
阿俊出發時,潘對他喊了聲:「加油!」她喜歡他站在月台諦聽火車將至的聲響,連續好幾個小時那臀部削瘦的樣子、也喜歡他幫忙撿起散落一地的泡麵蓋子,吃完飯後把他們一個個疊好的模樣。他不是都市人,他說話的方式像是快活的歌唱,從西部來的人說話都像那樣。
當大家幾乎要放棄等他回來的時候,手臉滿是髒汙的他又出現了。他說隧道通往四面八方,綿延長達數公里,途中只有幽幽的燈光照著,自己甚至還迷路了。他說,軌道的鋪設方式讓人完全迷失方向,有些隧道只打通到一半,看起來像是蓋到一半就廢棄,還有些隧道根本就不會通往任何地方。
隔天他還是決定再挑戰一次,這次帶了一袋大家的垃圾走,用來標記自己試過的方向。他開始每天都會消失幾小時,有的時候年輕男孩會跟他一起去。
「一定有地方可以出去的。」他說。
警衛們感受到管束對象的不滿,因此推了一台電視機進來,早上播放卡通,下午播放體育節目與戲劇,每天晚上則播出晚間新聞:北方受到冬季沙塵暴的侵襲,電話詐騙的惡質招數層出不窮,各位居民最好保持警惕。
他們就這樣不安地陷入了全新的生活中。早上有位女士開始帶大家做早操,聲音從迷你的電晶體收音機中傳來,是其中一個警衛給的。孩子們花上好幾個小時,在月台一頭的長凳旁追趕跑跳,好像不管怎麼玩都不會累。下午的時候大人們會相聚談天、看看電視,或是打個盹。
晚上的時候潘聽見低聲傾訴的情話,是從睡在一段距離外的年輕情侶那傳來的。不同於其他人,這兩人看起來無比心滿意足,他們晚睡好幾個小時一起吃泡麵,在黑暗中看著閃動的電視,把書包丟到了另一邊。有的時候潘會伸手摸摸紙板小洞窟的天花板,是她幫自己搭的,這樣起碼有點隱私,還在內面蓋上了幾顆星星的圖案。
她也給阿俊做了一個,小心翼翼地摺著紙板然後黏起來。「你不用在上面畫畫。」阿俊說,她點了點頭,害羞了起來。
被藏匿的泡麵
有天早上,一聲喊叫響徹了整個車站,有人看到了一名建築工的那疊毯子下面閃過一道顏色,原來他在睡覺的被子下藏著一大堆拉麵。大家把他的床翻開,這才發現裡面塞了好幾十碗。「自私!」燙過頭髮的中年女士怒斥:「你有想過其他人也要吃飯嗎?」
「給我起來!跟大家道歉!」
最後整群人進行投票,讓一名退休教授來管理拉麵的去向。補給站上貼上了新豎立的標語:「禁止營私,只取所需。」當天下午(很多人開始用懷疑的眼光看教授)舉行了第二次投票,大家決定以每天發放拉麵票來當作替代方案。這個做法持續了好幾天,直到警衛開始多帶幾箱麵進來,因為無論如何都有剩,大家便不再堅持下去。
潘想起了她第一次搭乘火車的經驗,那是十三年前與媽媽的往事了,之後她就因為胃癌過世。她的父親也生過一樣的病,是在出意外之前,後來他的頭腦就不清楚了。她那年十歲,她們出發去南方看遠近馳名的喀斯特石灰岩地形。火車是一輛綠色的龐然巨物,乘載了他們好幾個小時,到達的時候空氣又熱又濕,山丘上充滿了綠葉。之後她才知道母親那時已經病了,這是一場最後的告別之旅。
時光飛逝,晚上小寶寶哭了,阿俊越來越少到隧道裡探險,跟其他人一樣,開始白天睡長長的覺。「列車什麼時候才會來?」他們每天早上問警衛,而警衛則千篇一律地回答:「我們會一起抵達目的地。」就好像暴躁的藥劑師只有一方藥可以開。帶操的女人停止帶領早上的團體運動,因為她感冒了,她很肯定隧道裡的溼氣就是罪魁禍首。
列車進站
過了兩個星期後的某天下午,事情突然有了轉機。空氣突然動了起來,一陣風吹進了車站,急急湧進的噪音越來越大聲。「小心呀!」她的母親警告她:「別跑!」
其他人也紛紛大呼小叫了起來:「列車來了,列車來了!」幾個躺在地板上睡午覺的旅客胡亂找尋著自己的眼鏡,個個都站了起來。
阿俊已經來到月台尾端等待著,往隧道裡頭凝視著,潘跑過去加入他:「看到了嗎?」
「看到了。」
光線越來越強,穿過隧道內凝重的空氣奔騰而至。人群排排站到他們身旁,也伸著頭看。燈光越來越逼近,還聽到了鳴笛聲,列車進站時卻仍然快速地移動著。大家可以看見車廂裡頭空無一人,那一瞬間有些遲了,但大家已經意會到列車不會減速,不會停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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