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一點前不久,一位身材結實的美國人走出倫敦地鐵站,走進毛毛細雨中,就是這種陰鬱的一月天,使倫敦在漫長的冬季裡,變成令人憂鬱的地方。這個人環顧著史隆廣場,即使在這種鬱悶的季節裡,這段街區通常還是很漂亮,購物人潮熙來攘往。但二○一四年初的這個星期天,這裡卻顯的相當荒涼。
華爾・布羅克斯密特(Val Broeksmit)覺得身體不舒服,前一天晚上,他和他的樂團在麻醉品的助興下,進行一場即興爵士樂音樂會後,醒來時覺得昏昏沉沉。然後,他搭著擁擠的地鐵,前來切爾西這裡時,感到一股陰暗的力量湧出,像黑暗精靈掃過他的身心百骸一樣。他點起一支菸,拖著沈重的腳步,向薩奇美術館大門走去,他低著頭,希望不打濕,卻徒勞無功。他原訂要在畫廊的咖啡廳裡,跟父母共進早午餐,他上次見到父母,已經是一個月前、二○一三年十二月的事情了,當時他們出發,先去加勒比海,再到阿曼去度假。華爾剛滿三十八歲,是才華橫溢的音樂家,出過三十四張專輯(可惜沒有一張登上排行榜),他依靠爸爸的接濟過日子。爸爸名叫比爾・布羅克斯密特,多年來,一直在世界最大金融機構之一的德意志銀行裡,擔任高階經理人。
華爾長的高大纖瘦,留著一頭亂髮,朋友偶爾會告訴他,說他像流浪漢,因此他決定,這個星期天不要讓媽媽一直嘮叼他不修邊幅,特地穿了休閒褲、藍色運動外套,戴著黑色呢帽。
一點整,華爾來到圍繞著薩奇美術館的拱形圍牆,他在全家人當中,以從來沒有準時過聞名,現在卻準時出現,但他極為準時的雙親卻無影無蹤。「你們在哪?」他發簡訊給媽媽,媽媽沒有回應。
華爾閒步走過一排精品店和訂價過高的商店,來到塔森書店(Taschen),這家書店專賣茶几上擺設的藝術文化書籍。過去幾年裡,華爾一直在搜集第一版的珍罕書籍─書籍愈古老、作者愈有名愈好。他極為沈迷於自己的嗜好,甚至為一個組織當義工,協助他們收集遺產拍賣中沒有人要的書籍,再分發給有需要的兒童。他會篩檢書堆,尋找埋藏在書堆中的寶石,再據為己有,充實他自己小小的圖書館。
塔森書店裡幾乎空無一人,華爾瀏覽著書架,看到一樣吸引他的東西:一部超大型巨冊、銀色封面閃閃發亮、訂價六百英鎊(大約一千美元)的大書,是哈利・班森拍攝,限量版披頭四合唱團經典照片合集,其中包括披頭四在巴黎旅館房間枕頭大戰的照片。書中有攝影者的簽名,書頁散發著極為貴氣的金屬光澤,以致於華爾可以從書頁上看到自己的反影。他開始幻想說服雙親替他買下這本書,當作遲來的生日禮物。
華爾問她在說什麼,卻得不到條理分明的答案,只想到他必須去雙親所住,離他大約一公里半,位於肯辛頓豪宅社區的公寓。他把披頭四的攝影集放下,衝到外面,叫了一輛黑色計程車,告訴司機,「到艾芙林花園(Evelyn Gardens)大道二十一號。」「緊急事故、緊急事故!」她吼著說:「你爸爸!你爸爸!」
十分鐘的車程似乎永無止盡,計程車恍若在倫敦擁擠的街道上爬行,開過宏偉的市區透天豪宅、磚造公寓住宅、高檔餐廳和有機食品雜貨店。本地的路人行色匆匆,快步走在雨水打濕的人行道上,速度幾乎可以趕上計程車。華爾反覆思考自己到達時可能看到的景象。
計程車開到艾芙林花園道上,這條寬闊、安靜的街道沒有分隔島,汽車可以停在路中間或兩旁。現在路旁除了寶馬、奧迪和輕型機車外,還停了一輛救護車。華爾付了車資,就衝過馬路。是他父親可能受傷了嗎?是家裡人可能大吵一番過嗎?或者只是老爸的電腦遭到封鎖,需要精通科技的兒子救援?
他父母住在貼了白色裝飾的紅磚建築公寓三樓,公寓的黑色大門十分厚重,通常要有人按鈴才會打開,這時卻大門敞開。華爾衝上樓梯,一步跨過兩級,看到他爸媽住的公寓門戶洞開。
他爸爸躺在走道中間,兩眼緊閉,頸部支架造成他的頭部向後傾斜,形成不自然的角度。從他嘴裡伸出一條護理人員用的塑膠管。他媽媽伏在深色木製地板上,捲曲成胎兒般的姿勢,頭靠在丈夫臉旁的枕頭上,低聲嗚咽,貝兒跪在她旁邊,撫摸著她的頭髮。
「到底是怎麼回事?」華爾尖叫道。
「他自殺了」,媽媽氣喘吁吁的說:「他用牽黛西的狗皮帶自殺。」
整理德銀亂象的過程十分艱難,有時候即使每周工作一百小時,卻並非總是能夠成功。於是到了二○一六年初,布蘭德開始初步談判離開德銀相關事宜。這時,出身迦納、經常露齒而笑的布蘭德已經白髮初現,他是三鐵好手,也是三個孩子的父親。他認為,自己在任職將近四年的期間裡,對這個小王國裡的好事和壞事,都能相當確實的掌握。他已經習於發現原本讓他深感震驚的漸進式問題後,將之逐漸降級為讓他驚訝的事情,再降級為德意志銀行另一天的例行公事。
可是接著有一天,他穿過華爾街六十號洞穴般的大理石大廳,搭著電梯,上到高階主管辦公室時,才知道不對,知道自己其實並沒有看盡一切。這種現象看來像是永恆的雪崩,但是到了現在,他認為自己已經看盡這家瘋狂銀行的所有怪現象,而且已經把所有怪現象處理完畢。
那天早上,他和幾位同事開會時,有人提到,紐約德意志銀行的某個部門,打算貸給川普一筆鉅款,這項貸款建議出自專門服務超級巨富的德銀「私人銀行」部門。表面上,貸款是要融通川普擁有的蘇格蘭騰貝里(Turn berry)高爾夫度假村的升級工程,不過當時川普正在競選總統,很難不讓人懷疑他申請貸款,原因可能跟他在競選過程中,燒掉自己的大量現金有關。
德銀財富管理部門的人認為,增貸千百萬美元給川普是好主意,在激烈的總統大選之爭火熱開打的此刻,更是絕妙的好主意,這一點讓布蘭德簡直難以置信。許久以來,他都沒有像這次一樣,真正嚇呆了,便怒聲說道:「我們為什麼要跟他往來?」然後停下來思考眼前這件事─德銀是否應該更進一步這樣走下去,接著,他怒氣沖沖的告訴同事,「答案是不再這樣做。」
不過,到了二○一六年,傅瑞布麗努力推動再度提供川普一筆貸款時,已經變的比較孤立無援。僱用她進德意志銀行、長期擔任她上司的人最近剛剛離職,詹恩也在幾個月前被迫辭職。傅瑞布麗為了布蘭德的決定,向一個內部委員會提出上訴,這個委員會負責評估對該行聲譽構成潛在風險的交易案,由德銀高階經理人、風險經理人和美國律師組成,每隔幾星期開會一次。鑒於川普的高知名度,這件交易案變成特殊狀況,因此,委員會在離紐約證券交易所街口轉角處不遠、位於華爾街的德意志銀行大樓二十樓召開緊急會議。委員會聽取這個貸款建議案迅速、簡要的說明後,一致同意拒絕這個案子,參與審議的一位高階經理人說:「這個案子從任何方面來看,都讓我們感冒。」
此事應該就此打住,但是傅瑞布麗和她的同事為了委員會的決定,向德意志銀行法蘭克福總行申訴,終生服務德銀、最近才接掌國際財富管理與私人銀行業務的克里斯帝安・索英(Christian Sewing)聽取這個案子後,也不表贊同。索英知道川普是重要的德銀客戶,但是川普糟糕的事業紀錄、加上正在大力競選美國總統,表示現在正是跟他切斷關係、或至少不再加強關係的時候。索英表示拒絕,負責監視整個銀行風險、規模較大的一個委員會,也否決這個案子,因此,到了二○一六年三月,這筆貸款終於胎死腹中。
德銀經過幾十年的便宜行事、隨便選擇、一心一意只想儘量追求最高短期利潤後,已經把一個痛苦的教訓內部化:
這是德意志銀行屢屢瀕臨財務危機,以致於世界金融界中,有一大部分人預期(有些人希望)德銀會摔下金融懸崖的重大原因。最後,德銀的最高階經理人為了銀行本身的長期健康,選擇拒絕一次短期的業務機會。長久以來,德銀一直無法拒絕客戶、股東、積極進取交易員和經理人的作法,可能害德銀送命。
不過,這樣做已經太晚了。
讓一向發號施令的德國工業家、銀行家、工會領袖和政客苦惱的是,德意志銀行的高層職員逐漸充斥著美籍投資銀行家和交易員,高風險的交易變成了目的,而不是服務客戶的手段。英文取代德文,變成了德意志銀行的官方語言,權力中心從法蘭克福和柏林,移轉到倫敦和紐約。
直到出現問題為止,這種新策略的運作都很順利。德意志銀行的投資銀行家和交易員年復一年創造新紀錄,很快的,華爾街部門開始負責創造德意志銀行的大部分營收和獲利。高階經理人和一般交易員變成富翁,股東也跟著發財。
但這種情形是貪婪、草率、傲慢和犯罪所推動的成長,報應降臨時會十分殘酷。德意志銀行的冒險已經失控,是多年來不計成本賺錢的錯誤管理下之產物。痛苦的財務決定已經賭上了遙遠的未來,電腦系統彼此不相通聯,德國籍和美國籍的高階經理人彼此也不溝通。經理人得到鼓勵,樂於規避責任。不同子公司互相爭奪業務。即使根據華爾街是非不分的標準來看,德意志銀行對客戶信譽漠不關心的程度,也已經到了令人震驚的地步。德意志銀行很快就會捲入跟洗錢、逃稅、炒作利率、炒作貴金屬價格、炒作外匯市場、賄賂外國官員、會計詐欺、違反國際制裁、剝削顧客、剝削德國、英國和美國政府有關的弊案之中(還不只如此而已)。
本書描述德意志銀行興衰起伏的故事,詳述是哪些人把這間昏昏欲睡的德國銀行,改造成後來一度稱霸世界的最大銀行,但是這些人也為德意志銀行後來的慘劇鋪下坦途。本書也描述一位居心善良而誠實的人試圖拯救這家銀行、卻無法拯救自己的故事,也探討他的兒子為了了解父親的死因,著手追查的事跡。本書也描繪德意志銀行對整個世界的影響,包括對已經去世的人、對注定會失敗的公司、破產的經濟體和美國第四十五任總統的影響。容許這種犯罪行為的企業文化,和容許德銀成為川普主要金主的企業文化之間,有一條直線連接起來,等到川普就任總統時,德意志銀行的生死存亡已經成了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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