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兩種語言間游來游去的魚兒:詞彙俯拾皆是,正是樂趣所在

05.18.2023
#語言 #日文 #分享 #自助餐 #網友
文|木下諄一

把自己認為「好的東西」推薦給別人,雖說是一種了不起的舉動,但要是分寸拿捏稍有不當,極有可能被誤會成強行推銷。比起推薦好物給朋友,日本人反而是以「這麼做,會不會帶給對方麻煩」做為首要考量。

「你平常生活裡,是講中文還是講日文?」在台灣居住的我,時不時會被提出這類的問題。

我通常是這麼回答的:

「用中文或是日文,不是由我來決定,而是要看對方是誰。」

我想不只是我,在國外生活的人或多或少都有類似的經驗吧——像一隻在兩種語言間游來游去的魚兒,根據場合的需要,轉換頭腦的語言模式,猶如切換電腦的輸入法。

也有人問:「每天在這兩種語言間來來去去,應該很熟悉、很習慣了,不會有那種『卡卡』的狀況發生吧?」

說實話,「不卡」的時候居多,但「卡」算是偶爾發生。世上不論哪種語言,轉換成另一種語言時,都存在某些詞句說不清、道不明;即便是翻譯無誤,但在用法上、語意上總有難以完整詮釋之處。好像越說越玄了,現在舉幾個具體的例子說明一下。

首先舉的例子是「分享」。這個常見的詞,在日文裡卻不簡單。中文所說的「分享」,按照字面上的意思,是「分而享之」,然而在日文的茫茫大海中難以尋得同等的詞彙。怎麼說呢?「分享」,不單單有「分送」的含義,還包括要把好東西與親朋好友「一起享用」的心意。

「這次花生醬我買很多,拿一罐來給你嚐嚐,真的很好吃。」「我前兩天買一箱咖啡豆,送一包給你。」諸如此類的狀況,大方將自己的東西分送出去,而不帶有別的意圖,只是純粹為了對方。如此單純的動機,很遺憾,在日本人的文化中並不存在。於是中文的「分享」一詞在日文裡找不到惺惺相惜的夥伴。

 

台人分享文化根深柢固
日人拿捏分寸怕給對方麻煩

談到這兒,我倒是有一個很好的經歷,可以表達「分享」帶給我的感動。

那是很久以前的故事了。當時我在雜誌社擔任編輯,有一次參加媒體同業組成的團隊,到各地尋找值得報導的題材。上了遊覽車,大家便開始把帶來的糖果、仙貝、餅乾等等,從背包、從提袋,一樣一樣變出來。只見一個傳一個、前排交給後排、左邊拿給右邊,每個人的手都忙著把東西遞過來又送出去,好不熱鬧。

咦,他們在玩什麼遊戲?現在東西傳來我這兒,是不是我也得一起玩?看著全車的人大聲談笑,猶如海浪般一波又一波。難道是因為全車共同擁有相同點心的關係?這是第一次遇見「分享」所帶給我的震撼。

問了台灣朋友才知道,這樣的行為並不是此次活動所獨有,像是參加遠足之類的團體旅行,也會將好吃的點心與團員們交換、分享,即使對方是素不相識的人也一樣。

看來這真是台灣人根深柢固的文化。
 
▲ 遊覽車裡的台灣人大聲談笑,彼此分享零食與點心。(圖 © Cheng-en Cheng)

在台灣看似平凡的「分享」行為,為何在日本卻看不到?經我層層抽絲剝繭,得到的結論是「人與人之間的應對習慣不同」。

把自己認為「好的東西」推薦給別人,雖說是一種了不起的舉動,但要是分寸拿捏稍有不當,極有可能被誤會成強行推銷。比起推薦好物給朋友,日本人反而是以「這麼做,會不會帶給對方麻煩」做為首要考量。

像是在台灣,掏出兩、三根菸遞給周圍夥伴,這樣的行為頗為常見;至於對方想不想抽,並不是考慮的重點。將場景換到日本,日本人總會預想,要是對方不抽的話,那可就太失禮了。瞻前又顧後,結果什麼也沒做。

原來日本人的內心小劇場有一大堆。

 

網友到底是跟誰做朋友?
自助餐與Buffet哪裡不一樣?

「朋友」對日本人來說,也是不容易明瞭的詞。

中文裡,「友」字運用得相當自由且廣泛,例如:「球友」、「牌友」。仔細探究,「朋友」與那些一同打高爾夫球、打麻將的夥伴,兩者之間仍存在細微的差別。

為了強調相互之間的情誼,特意加上「友」字,如此的表現方式非常具有中文的味道。這樣的文字用法,並非不能理解;但只是因為曾經在一起打過球、玩過麻將,即認定雙方是朋友關係,對於身為日本人的我來說,很難打從心底苟同、附和。

還有,在網路上稱呼那些閱覽者為「網友」,更是令我想不透——到底是跟誰做朋友呢?

在眾多「朋友」的稱號中,我最不能理解的是「病友」。

這是常在醫療相關網站上出現的字眼,說白了,指的是病患。不知是基於怎樣的邏輯而稱他們為「病友」。是「一同生病的朋友」嗎?我想沒有人會希望做這樣的朋友吧。

還有沒有其他的例子?啊,想到了。

自助餐。

在台灣隨處可見的自助餐,向日本人介紹時還得費一番心思。因為在日本沒有這種東西,所以日本人對於什麼是「自助餐」,絲毫沒有概念。

「店裡已經把菜煮好,有十幾、二十幾樣,全部擺在檯子上。客人可以挑喜歡的,最後交給店員算錢。」

以為解釋得夠清楚了,但往往得到這樣的回應:

「啊,我知道了,Buffet。」

Buffet 是飯店餐廳的自助餐,在日本也很流行,所以日本人會自然而然把它們聯結在一起。的確,自助餐與 Buffet 這兩種模式很類似,但絕對不一樣。這一點我非常確定。

話是這麼說沒錯,但要明確指出差異在哪裡,實在是一言難盡。

「自助餐⋯⋯店裡的裝潢沒那麼講究;可以外帶;沒有甜點也沒有咖啡;自己用大勺子撈湯;還有⋯⋯那個⋯⋯反正很便宜就是了。」

硬是要將這兩種東西講清楚、說明白,原本就是強人所難,現在反而越解釋越糟,連自己都不知扯到哪裡去了,況且提問的人早已被攪得昏頭轉向。儘管如此,對方還是似懂非懂,努力地揮動那雙想像的翅膀,總結成一句:

「我懂了。便宜的 Buffet。」

結果,在她的理解中,自助餐還是沒能跳脫出 Buffet 的框框。
 
▲日本人對台灣自助餐店的概念是「便宜的Buffet」。(圖 © 黃冠寧 )

在台灣的生活中,難以說明的詞彙俯拾皆是。

語言是生活習慣、歷史與文化的結晶,不是兩、三句話可以解釋清楚的;沒有在此地親身體驗過,的確很難瞭解。但是,對於在兩種語言間游來游去的魚兒而言,這樣的詞彙正是樂趣所在。越是細細咀嚼,越能嚐出其中的誘人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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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下諄一
日籍作家。2011年以中文小說《蒲公英之絮(印刻文學出版)》獲第11屆臺北文學獎,為第一位獲得該獎的外籍人士。著有《隨筆臺灣日子(木馬文化出版)》、《記憶中的影子(允晨文化出版)》、《阿里阿多謝謝(時報文化出版)》,日文小說則有《アリガト謝謝(講談社)》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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